阙政

半夜1点半下载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电子书,然后,就看到了凌晨5点。

这本书出版于今年2月,作者林奕含,4月27日已经自缢身亡。书里房思琪被初中国文老师李国华诱奸的故事,几乎就是作者本人的经历。

美女作家走不出诱奸阴影自杀的新闻,于是在朋友圈刷了屏。

老实讲,这样的新闻就算一时耸动,很快也会像朋友圈里的其他“一日游”新闻一样,很快被翻篇。

悲惨的故事太多,多得能用套路来概括,除非有特异的细节,比如前一阵的辱母案,才有“脱颖而出”的机会。

而台湾岛内,每年有四五十名“狼师”被炒,林奕含的故事自然也可以被总结成套路,就像她在书里写的:

原来……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象力的,一个恶俗的语境一一有钱有势的男人,年轻貌美的小三:泪涟涟的老婆——把一切看成一个庸钝语境,一出八点档,因为人不愿意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隐约明白的当下就会加以否认,否则人小小的和平显得坏心了。在这个人人争着称自己为输家的年代,没有人要承认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输家。那种小调的痛苦其实与幸福是一体两面:人人坐享小小的幸福,嘴里嚷着小小的痛苦一一当赤裸裸的痛苦端到他面前,他的安乐就显得丑陋,痛苦显得轻浮。

当一个小女孩具象的痛苦被放进8点档烂俗的剧情,仿佛就起到了隔离的作用,让骇异也变得稀松平常。可是,在悲剧之外,让人久久放不下的,却是林奕含的文字——媒体报道新闻时摘抄的寥寥数百字,那么敏感,那么精准,行文那么简洁却又那么丰富,毫无炫技。

让人忍不住要找来读。

杀死她的怎么会是文学呢?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故事并不复杂:从小爱读书,拥有“大人的书架”的房思琪和刘怡婷,感情好得像一对双胞胎,生活像两行平行线。但是初中国文老师李国华对幼女的偏好,将房思琪从平行线上拉开,脱轨。比她大37岁的李国华诱奸了她,从13岁到18岁,多个日夜。房思琪不是唯一受害者,李国华的女学生名单里还有“饼干”、郭晓奇……最终,房思琪患上了精神病,多次自杀未遂。而李国华到底都能全身而退。

其实李国华第一次把阴茎塞进房思琪嘴里的时候,房思琪就知道这是错的:

我心想,他搞错了,我不是那种会把阴茎误认成棒棒糖的小孩。我们都最崇拜老师。我们说长大了要找老师那样的丈夫。我们玩笑开大了会说真希望老师就是丈夫。

但是她随即作出了一个致命的决定:

想了这几天,我想出唯一的解决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我要爱老师,否则我太痛苦了。

正因为李国华是房思琪的国文老师,一直给她知识渊博的好印象,才促使她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作者在书里曾写道:“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这句话,被很多新闻引用,用来佐证——文学杀死了她——不谙世事的少女,所有对世界的认知都来自文学,这最终导致了她踏入社会后的悲剧。

啊呀,简直是放屁。接下来是不是要说读书无用、读书害人了?

杀死房思琪/林奕含的不是文学,也不是恐惧,而是她的羞耻心啊!书里的礼仪孝悌温良恭俭,被这个善良的女孩子用来禁锢自己,加害自己,劣币驱逐了良币——但这怎么会是文学的错呢?一个人有羞耻心,怎么会是坏事呢?坏的是有羞耻心的女生遇到了毫无底线的狼师不是吗。

羞耻心杀死了房思琪,这不是我的结论,是作者自己的。

在书里,她多次写到:

最终让李国华决心走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个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太脏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但是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

李国华心想,他喜欢她的羞恶之心,喜欢她身上冲不掉的伦理,如果这故事拍成电影,有个旁白,旁白会明白地讲出,她的羞耻心,正是他不知羞耻的快乐的渊薮。射进她幽深的敎养里,用力揉她的羞耻心,揉成害羞的形状。

如果她只是生他的气就好了。如果她只是生自己的气,甚至更好。忧郁是镜子,愤怒是窗。

可是她要活下去,她不能不喜欢自己,也就是说,她不能不喜欢老师。如果是十分强暴还不会这样难。

思琪说话了:“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所谓教养就是受苦的人该闭嘴?为什么打人的人上电视上广告牌?姐姐,我好失望,但我不是对你失望,这个世界,或是生活,命运,或叫它神,或无论叫它什么,它好差劲,我现在读小说,如果读到扬善罚恶的好结局,我就会哭,我宁愿大家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讨厌人说经过痛苦才成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我讨厌大团圆的抒情传统:讨厌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么媚俗!可是姐姐,你知道我更恨什么吗?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

我想起了我小时候被性骚扰的经历:也是初中,十三四岁的年纪,喜欢坐在弄堂转角读书。有一天一个男人走到我旁边,摆弄起他腰胯间的东西。那东西像一条红色的软管,让我想到前几天生物课上老师讲的:有些人因为生病只能外挂一个尿袋。想到那个男人可能正是这样的病患,我就带着同情的眼神多看了几眼。虽然当时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弄堂里一有别人走近,男人就会停止他的动作,把管子塞回去;等没人了,再掏出来。

回家后告诉了父母,我妈骇异地骂:要死了!对着这么小的孩子都能发情!但是生气归生气,大家好像还是觉得这件事有点可气又有点可笑,没有人真的愤怒。

真正可怕的是过了几天,我走在放学回家路上,已经走到了家门口,只听到后面有个男人对我说:要看吗?要看以后再给你看。两秒钟后我就进了自家门,父母都在家,如果马上说出来,我爸肯定会冲出去将其暴打一顿。但是那一刻,我噤住了。一种瞬间的恐惧让我说不出话来。后来也再没提起。但是那段时间我在带锁的日记本里写下了我的害怕,放学路上也会警惕有没有人跟在后面。

这种害怕真的过去,是在几个月之后,同学间闲聊,听别人慌里慌张地说起曾经遇到过的露阴癖,才发现——噢,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如果统计一下,一个女孩子一生中会遇到多少露阴癖、多少电车痴汉、多少职场性骚扰,数字会是非常惊人的。比如我,就碰到过至少6个——这还不包括走在宽阔的马路上却一头扎到你怀里的陌生男人。

20岁后再碰到这种事,躲开就是了,几乎没有心理阴影。但是在15岁之前,这种恐惧可以持续好几个月——而它之所以没有变成更大的阴影,也是因为只有恐惧,没有太多羞耻感。但房思琪对饱学诗书的国文老师正常的倾慕,却给了她充分的理由去羞耻——把一件清楚明白的强奸案,变成了多个日夜的诱奸。

现实里的房思琪没有三个分身

在小说里,房思琪有要好的朋友刘怡婷,有知心姐姐许伊纹——现实中的林奕含在书里至少化身成了三个人:房思琪是遭到强奸,成长停止在13岁的受害者;刘怡婷是不曾见到世界背面的幸存女孩,代替房思琪从13岁成长到18岁,拥有正常生活的女生;许伊纹则是一个成年引导者,她就像18岁以后的房思琪,有自己的阴影(家暴),但凭借着知性美,可以勉力生活下去。

但即使是拥有两个分身,房思琪还是无法与任何人坦诉遭遇。

她告诉刘怡婷自己和老师在一起,婷的反应是: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用天真的口吻告诉妈妈:“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

而对于最知性的姐姐伊纹,房思琪怎么都说不出口:

思琪说话了,“姐姐,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讲。”

伊纹说:“不要对不起。该对不起的是我。我没有好到让你感觉可以无话不谈。”

思琪心想,房思琪,差一步,把脚跨出去,你就可以像倒带一样从悬崖走回崖边,一步就好……一个词就好。

但是这个能把她拉回悬崖的词,始终都没有讲出口。

而你知道最绝望的是什么呢?是现实里的林奕含并没有两个分身,她只有她自己,那么孤独,那么荒芜。

房思琪自杀过:

她现在才发现刚刚在马路边自己是无自觉地要自杀。……写遗书就太像在演戏了。如果写也只会写一句话:这爱让我好不舒服。

现实里的林奕含像她书里的房思琪一样,自杀过两次。在后记里,她写道:

我第二次自杀:吞了一百颗普拿疼,插鼻胃管,灌活性碳洗胃。活性碳像沥青一样。不能自己排便,整个病床上都是吐物、屎尿。因为活性碳,粪便黑得像马路。我身上阡陌纵横,小小一张病床,一迷路就是八年。自尊?自尊是什么?自尊不过是护理师把围帘拉起来,便盆塞到底下,我可以准确无误地拉在里面。

自杀前的个晚上,林奕含也和房思琪一样夜不能寐,每天晚上喝咖啡:

在李国华的眼里,一个大大的台湾,最多的不是咖啡厅,也不是便利商店,而是小旅馆。思琪有一次很快乐地对他说,“老师,你这样南征北讨我,我的身体对床六亲不认了。”她当然不是因为认床所以睡不好,她睡不好,因为每一个晚上她都梦到一只阳具在她眼前,插进她的下体,在梦里她总以为梦以外的现实有人正在用东西堵她的身子。后来上了高中,她甚至害怕睡着,每天半夜酗咖啡。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五年,两千个晚上,一模一样的梦。

她没有办法睡觉,因为她连趴在桌上十分钟也会梦见他插进她,她每次睡着都以为自己会窒息而死。她只好每天酗咖啡,婷被磨豆的声音吵醒,气呼呼走出房间,每次都看到月光下思琪脸上牵着亮晃晃的鼻涕在泡咖啡。

房思琪后来进了精神病院:

思琪整个人瘦得像骷髅镶了眼晴。镶得太突出,明星的婚戒,六爪抓着大钻。一只戒指在南半球,一只在北半球。

而林奕含在书的开篇自我介绍里就有一句:

所有的身份里最习惯的是精神病患。

诱奸犯的帮凶

读到这里你可能觉得,林奕含认知有误,对狼师的真面目看不透,导致她的悲剧?

但残酷的真相是:旁观者看得清的一切,林奕含都看得更清楚。

在书里,成年后的林奕含无比精准地写出了狼师一套完整的诱奸逻辑:

首先,他只碰16岁以下的女孩子:

补习班的学生至少也十六岁,早已经跳下罗莉塔之岛。房思琪才十二三,还在岛上骑树干,被海浪舔个满怀。他不碰有钱人家的小孩,天知道有钱人要对付他会多麻烦。一个搪瓷娃娃女孩,没有人故意把她砸下地是决不会破的。跟她谈一场恋爱也很好,这跟帮助学生考上第一志愿不一样,这才是真真实实地改变一个人的人生。

罗莉塔之岛,他问津问渡未果的神祕之岛。奶与蜜的国度,奶是她的胸乳,蜜是她的体液。趁她还在岛上的时候造访她,右手食指中指呈人字,走进她的阴道。把她压在诺贝尔奖全集上,压到诺贝尔都为之震动。告诉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个莹白的希望,先让她粉碎在话语里,国中男生还不懂的词汇之海里,让她在话语里感到长大,再让她的灵魂欺骗她的身体。

然后,他利用为师的便利恩威并施:

那么年轻,那么美的女孩勾着他的脖子,那比被金刚钻链勾着脖子还神气。那时候他开始努力挣钱,在台北高雄都买了秘密小公寓。一年以后,新学年,他又从队伍里挑了一个女生,比饼干还漂亮。饼干哭着求他不要分手,她还在马路边睡了一夜。

从此二十多年,李国华发现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拥护他,爱戴他。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一个个小女生是在学会走稳之前就被逼着跑起来的犊羊。那他是什么?他是最受欢迎又最欢迎的悬崖。要眼睛大的就有像随时在瞋瞪的女孩。要胸部小的就有拥有小男孩胸部的女孩。要痩的就有小肠生病的女孩。要叫起来慢的甚至就有口吃的女孩……

李国华在思考:数了几个女生,他发现奸污一个崇拜你的小女生是让她离不开他最快的途径……英文老师不会明白李国华第一次听说有女生自杀时那歌舞升平的感觉。心里头清平调的海啸。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他懒得想为了他和因为他之间的差别。

他将毕生所学诗书化作甜言蜜语:

“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五十几岁能和你躺在这里,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从刀子般的月亮和针头般的星星那里掉下来的吗?你以前在哪里?你为什么这么晚到?我下辈子一定娶你,赶不及地娶你走,你不要再这么晚来了好不好?你知道吗?你是我的。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有时候我想到我爱你比爱女儿还爱,竟然都不觉得对女儿抱歉。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

他的同事都知道他在做什么:

干杯。敬台海两岸如师生恋般语焉不详的抒情传统。敬从小旅馆出来回到家还能开着灯跟老婆行房的先生。敬开学。英文老师同时对物理老师和李老师说:“我看你们比她们还贞节,我不懂为什么一定要等新一批学生进来?”

女性班主任蔡良知道以后不但不阻止,还助纣为虐,把女生直送到李国华公寓:

没有人比蔡良更了解这些上了讲台才发现自己权力之大,且战且走到人生的中年的男老师们,要荡乱起来是多荡乱,彷怫要一次把前半生所有空旷的夜晚都填满。

每一个被她直载进李国华的小公寓的小女学生,全都潜意识地认为女人一定维护女人,欢喜地被安全带绑在副驾驶座上。她等于是在连接学校与他的小公寓的那条大马路上先半脱了她们的衣服。没有比蔡良更尽责的班主任了。

在书里,林奕含揭露的不只是一个狼师,还有整个社会的纵容与包庇。当受害者郭哓奇终于站出来在论坛揭发李国华诱奸的时候:

哓奇曾经想过,她的痛苦就算是平均分给地球上的每一个人,每个人也会痛到喘不过气。她没有办法想象她之前有别的女生,之后还有。她从小就很喜欢看美国的FBI重案缉凶实录,在FBI,杀了七个人就是屠杀。那七个小女生自杀呢?按下发文的确认按钮,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样的事情应该停下来了。论坛每天有五十万人上线,很快有了回覆。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所以你拿了他多少钱”“鲍鲍换包包”“当补习班老师真爽”……

长长的留言串像一种千刀刑加在晓奇身上。

而当房思琪寻求女权律师帮助的时候,律师只会说:

没办法的,要证据:没有证据,你们只会被反咬妨害名誉,而且是他会胜诉。什么叫证据?保险套卫生纸那类的。

甚至郭晓奇的父母知情后,还要请李国华吃饭赔罪,为自己的女儿当了第三者道歉:

最后郭爸爸和李老师争着付帐。回家的路上郭爸爸对郭妈妈说,好险没有认真争,大饭店喝个饮料就那么贵。

最近,林奕含案的嫌疑人已经浮出水面——她的老师陈国星:有“补习名师”之称,身价过亿,喜欢收集骨董,收藏了一件龙袍……都和书中情节吻合。据台媒报道,被指涉嫌诱奸林奕含的陈国星最近首度发表声明,承认在“不是师生关系”之下,与“18岁以上”的林奕含发生婚外情,交往过2个月。但辩称自己不是李国华,更非“诱奸老师”,否认性侵。

我觉得,是不是其实很好辨别,让陈国星把衣服脱下来,看看胸口有没有“一颗肉芽”。在小说里,林奕含多次写到:

老师的胸前有一颗肉芽,每一次上下晃动,就像一颗被拨数的佛珠坠子……非常虔诚的样子。

这种情节,真的很难是虚构。

你以为她不曾想方设法自救吗?

很多心理书籍都教人写下来,似乎书写就是宣泄的一种,书写可以疗愈。我相信的,不然也不会写这一大篇。但是林奕含的黑暗似乎太过浓稠了,即使文字可以稀释,稀释到那么薄,还是黑的。

你以为她不曾想方设法自救吗?即使在和精神病抗争的岁月里,她仍然勉力维持着表面的正常生活:读书、考学,是年台南女中唯一一位以满级分考上台大医学系的学生。

在小说里,她借用分身刘怡婷和徐伊纹的书信来开导自己:

“刘怡婷”对思琪说:

十八岁是大日子,我唯一的愿望是你健健康康的,希望你也许愿自己健健康康的。

“许伊纹”在给思琪的卡片上写了:

亲爱的琪琪,十八岁生日快乐!我十八岁的时候在干嘛呢?我小时候好像幻想过,一过了十八岁生日,我不是聪明:而是有智慧。甚至还幻想过一夜长高。我十八岁的时候会整本地背圣经和围城,神曲和哈姆雷特,听起来很厉害,其实此外也没有别的了。十八岁的时候,我没有想象过自己现在的样子,我一直是个苟且、得过且过的人,总以为生活就像背辞典,一天背十页就一定可以背完。现在也是这样,今天削苹果,明天削梨子,再往后,就想不下去了。跟你们每天一起念书的时光,是我这一生中最逼近理想未来的时刻。以前,我以为自己念完博士就考大学老师,在大学当助教,当讲师,当副教授,一路走上去:理所当然到可恶。后来你们就是我的整个课堂。我常常在想,我是不是无意中伤害了你们,尤其是你,琪琪。写实主义里,爱上一个人,因为他可爱……一个人死了,因为他该死……讨厌的角色,作者就在阁楼放一把火让她烧死一一但现实不是这样的,人生不是这样的。我从来都是从书上得知世界的惨痛,悲伤,而二手的坏情绪在现实生活中袭击我的时候,我来不及翻书,写一篇论文回击它,我总是半个身体卡在书中间,不确定是要缩回里面,还是干脆挣脱出来。也许我长成了一个十八岁的自己会嫌恶的大人。但是你们还来得及,你们还有机会,而且你们比我有智慧。真的,你相信吗?你还来得及……

“许伊纹”还对“刘怡婷”说:

“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请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迟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望,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分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婷点点头。伊纹顺顺头发,接着说:“你可以把一切写下来,但是,写,不是为了救赎,不是升华,不是净化。虽然你才十八岁……虽然你有选择,但是如果你永远感到愤怒,那不是你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富同理心,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选择一一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一一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记着,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思琪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的情况下写下这些,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了,可是,她的日记又如此清醒,像是她已经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一一比如我一一接受了这一切。怡婷,我请你永远不要否认你是幸存者,你是双胞胎里活下来的那一个……思琪,她真的爱过,她的爱只是失禁了。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婷,你可以写一本生气的书,你想想,能看到你的书的人是多么幸运:他们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让我们来翻译一下,这几乎就是林奕含要对自己说的话:

我已经18岁了,不再是那个无助孤独的13岁女孩。过去的一切不是我的错,我应该愤怒,因为我不应该被如此对待。我选择把一切遭遇写成小说出版,让有同样遭遇的女孩们不至于孤立无援。

我可以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生活中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没有强暴没有精神病,但是我也可以直面过去,乃至放下过去,重新开始步入人生的正轨,我才18岁,一切都来得及,好好地活下去……

在后记里,林奕含写道:

“你知道吗?你的文章里有一种密码。只有处在这样的处境的女孩才能解读出那密码。就算只有一个人,千百个人中有一个人看到,她也不再是孤单的了。”

她来过的不是人间,而是地狱

这个女孩子至死都那么善良。

但是她救不了自己。因为她来过的不是人间,而是地狱。

思琪发现她永远无法独自一人去发掘这个世界的优雅之处。国一的敎师节以后她从未长大。李国华压在她身上,不要她长大。而且她对生命的上进心,对活着的热情,对存在原本圆睁的大眼睛,或无论叫它什么,被人从下面伸进她的身体,整个地捏爆了。不是虚无主义,不是道家的无,也不是佛敎的无,是数学上的无。零分。

一直到很后来,刘怡婷在厚厚的原文书划上马路边红线般的荧光记号,或是心仪的男孩第一次把嘴撞到她嘴上,或是奶奶过世时她大声跟师傅唱着心经,她总是想到思琪,疗养院里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思琪,她的思琪。做什么事情她都想到思琪,想到思琪没有办法经历这些,这恶俗的连续剧这诺贝尔奖得主的新书,这超迷你的平板这超巨型的手机,这塑胶味的珍珠奶茶这报纸味道的松饼……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想到思琪,当那男孩把嘴从嘴上移到她的乳上的时候,当百货公司从七折下到五折的时候,出太阳的日子,下雨的日子,她都想着思琪。想着自己坐享她灵魂的双胞胎注定要永远错过的这一切。她永远在想思琪,事过境迁很久以后,她终于明白思琪那时候是什么意思,这一切,这世界,是房思琪素未谋面的故乡。

一个从来没有体验过人间的人,怎么可能用人间的感情去将自己拔出地狱呢?

她可以看到欲望在老师背后,如一条不肯退化的尾巴一一那不是爱情。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别的爱情了。她只知道爱是做完之后帮你把血擦干净。她只知道爱是剥光你的衣服但不弄掉一颗钮扣。爱只是人插进你的嘴巴而你向他对不起。

现实生活中,让我惊讶的是,林奕含前不久刚刚结婚,但几个月前已经分居。她几乎有过重回正轨的可能,但一切都只是假象。我猜想,与曾经感情颇佳的先生分居,可能是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根稻草无关任何人,只是让她看清楚了:已经被毁灭的人生不可能有另一种开始。

她的人生跟别人不一样,她的时间不是直道的,她的时间是折返跑的时间。小公寓到小旅馆,小旅馆到小公寓,像在一张纸上用原子笔用力地来回描画一个小线段,画到最后,纸就破了。

像《海边的曼彻斯特》一样,林奕含决定认输。因为对她而言,输的反面不是赢,而是继续活在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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